撰文 | 刘立灿
在中国文化中受到偏爱的萤火虫,被保护了吗?未来如何?
▲一只金边窗萤(Pyrocoelia analis)停在广州溪头村一株紫露草叶片上,叶背上悬着一只小螳螂。中国拥有近200种萤火虫,且自古以来便与萤火虫有着深厚的文化情感,但专家担心,这些昆虫正面临多种人为因素带来的威胁。图片来源:雷萍
“喂,你做什么的?!”喊话的人手里还举起一把镰刀状的东西。
山村里本来就少游客和陌生人,更何况漆黑深夜里,一个人走来走去,像是偷东西的。雷萍连忙告诉村民,她是来看萤火虫的。好几年之后,这些经历都可以当作笑谈了,雷萍还是记得那些让她害怕又憧憬的寻找萤火虫的晚上。她经常一个人,只带着相机和红光手电筒,走入静静的夜里。风吹树林传来各种声音,有时还会突然下雨。
“迈进黑暗的第一步总是让人害怕。”雷萍说。直到她又发现了一片萤火虫的栖息地,看到可能是橙色、绿色或者黄色的荧光飞舞,“很美,像是满天繁星就在眼前。”
雷萍是广州一个萤火虫保护项目“萤火不熄”的发起人,参与萤火虫保护已近10年。促使雷萍等人关注、寻找和保护萤火虫的,不仅仅是萤火虫之美,也是萤火虫之殇。
捉、放萤火虫
全世界有两千多种水生、陆生和半水生萤火虫,中国有近200种。
历史上,中国人对于这种能发出冷光的昆虫偏爱有加,经常在诗句和文章里加以描绘,甚至还有“囊萤映雪”的典故鼓励小孩子努力读书。不过,现在中国许多城市及周边,以及北方和东部的农村地区都难觅其踪。也正因为少见,商家放飞萤火虫以吸引关注,而个人购买和赠送萤火虫以交换浪漫和祝福。
▲在浙江省义乌市,萤火虫于夜色中光芒闪烁。它们在成虫后仅能存活几周时间,通过发光进行求偶,并尝试交配,随后便会死亡。图片来源:雷萍
商业放飞活动五花八门:楼盘开盘、公司开业、产品发布、婚礼、公园主题活动等往往需要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吸睛。而被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萤火虫,在生日、七夕节(农历7月7日正是萤火虫飞舞的夏季)则作为礼物制造惊喜。
问题是,萤火虫从何而来?
萤火虫的幼虫需要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来成长,成虫后依靠发光来交流和求偶,大概10天左右即走到生命尾声,不太可能满足大量放飞活动随时随地荧光飞舞的需求。
华中农业大学植物科学技术学院教授付新华,从2014年开始连续三年发布萤火虫活体贸易调查报告,发现被交易的萤火虫大都是来自野外捕捉,已经形成了非常完整的“活体萤火虫捕捉—收购—线上交易—线下大量批发配送—景区或公园内萤火虫放飞”的产业链。
在调查进行几年中,电商平台淘宝上就有几十家经营萤火虫的网店正在运作,每年有几十个城市举办商业放飞活动,而大量萤火虫在运输过程中死去。
雷萍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参与萤火虫的调查。和她一样关注萤火虫的生存和保护的,全国还有一些志愿者和学者,他们都反对大量野捕萤火虫的商业放飞活动。
多方呼吁下,2017年,淘宝发布公告,禁售野生活体萤火虫,也包括了声称人工养殖的萤火虫。
不过,直到今天,萤火虫的售卖和放飞活动依然存在。在网上,一直有购买萤火虫的渠道。例如在中国视频平台 Bilibili上,可以搜索到不少贩卖视频。几十罐萤火虫整齐排列,灯一关,荧光闪烁。这些视频大都宣称是养殖的萤火虫,但是具体细节欠奉。
环保团队“自然折叠”的嘉辞观察到:“大部分放飞活动很容易能看出萤火虫的来源是野外捕捉。”他认为,一些放飞活动使用萤火虫数量大,还要兼具观赏效果,而人工养殖萤火虫成本高,周期和种类限制极大,基本无法满足商业放飞用途。
威胁重重
野外大量捕捉和不负责任的商业放飞活动或许可以禁止,但是萤火虫生存的威胁远不止于此。
2023年,雷萍等人发现广州一条高速公路扩建,波及一片萤火虫的栖息地。不过,扩建工程的环境影响评价完全没有考虑萤火虫。雷萍当年5月到6月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调查,在该地区记录到了10种萤火虫,包括一种未知种类。当年冬季又新发现一种。
萤火虫幼虫的活动能力非常有限,在长达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高度依赖其特定栖息地。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副研究员徐国瑞告诉对话地球,多数陆生萤火虫成虫的水平活动范围大概在100-500米之内,垂直活动范围通常在5米以下。这意味着,栖息地对萤火虫至关重要,如果被破坏也不太可能迁移。
许多种萤火虫对于环境有比较高的要求,被公认为环境健康的指示物种。徐国瑞说:“指示物种常指对特定环境条件(如污染、气候变化、栖息地质量等)高度敏感的生物,其存在、数量或行为可以反映生态系统的健康状况或环境变化。”光污染、农药除草剂、水土污染都将对其种群栖息带来巨大破坏。
▲摄于广州的一只雄性拟纹萤(Luciola curtithorax),该品种在5、6月份广州的山林中常见,不过习性未知。图片来源:雷萍
雷萍发起“即将消失的萤火虫公园”(“萤火不熄”)项目,呼吁保护广州高速公路扩建影响的萤火虫,嘉辞及其团队也是核心成员。他们带领民众去看涉及区域里的萤火虫来唤起保护意识,对环评提出意见,还通过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咨询政府。官方的答复是“环评报告中补充了萤火虫影响分析及保护措施”,及“要求施工单位深入调查萤火虫生存情况”。但是到2024年年中,他们还是没有看到任何调查结果,环评后续添加的萤火虫保护措施也非常潦草。同时,他们发现扩建工程如常施工,也没见到实施环评上所谓的“萤火虫保护措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徐国瑞以萤火虫为指示物种来做土壤健康的调查时发现,长期在版纳植物园的工作人员和当地村民都觉得,近20年来萤火虫数量显著下降。而这并不只是某一个地区居民的主观感受,他说,“萤火虫种类和数量大量减少是有调查和数据支撑的。”例如,马来西亚红树林萤火虫Pteroptyx tener 在7年间(2007-2013年)数量下降了38%,英格兰的萤火虫 Lampyris noctiluca 种群数量也在有连续观测记录的15年间(2001-2015)显著下降。
2020年,世界多个地区的研究者合作在《生物科学》(BioScience)发表的一项调查显示,全世界范围内,栖息地丧失、人造光以及农药,是萤火虫灭绝风险的三大主要威胁。而在不同地区,水污染、过度旅游、入侵物种和气候变化等因素都会危及萤火虫的生存。2024年发表在《昆虫》(Insects)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再次确认了萤火虫数量下降与这些因素有关。
徐国瑞调查中发现,萤火虫生活的疏林开阔地被不同程度开发,显著降低萤火虫数量。而极端气候频发,例如2024年版纳地区极端干旱,也导致萤火虫数减少,种群活动高峰推迟。
但是,比知道有威胁更可怕的,是我们对于现状所知甚少。
四川乐山师范学院曹成全教授,研究萤火虫等昆虫多年。他说:“中国的萤火虫现状整体上比较悲观,个别地方比较好。不过,最可惜的是这只是推测。从来没有一个全国范围内或者主要栖息地省份的调查,全国性的没有,全省性的例如那些西南省份也没有。因为研究的人少、关注的人少、呼吁的人少,大家没有支持,就没有调查。”
保护……了吗?
虽然少人关注,但是志愿者的呼吁,学者的调研和建言,终于使萤火虫纳入了法律的视野。
2023年,中国将11种萤火虫列入《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简称“三有名录”)。按照要求,人工繁育萤火虫需要办理备案。
嘉辞大学的研究方向是环境法学,想把自己的专业背景和萤火虫等保护工作结合起来推动一些工作。他告诉对话地球,“‘三有名录’的保护力度较弱,在法律实践中优先级太低,加上证据收集难度大,社会关注度低等现实因素,如果有不规范的放飞活动,追责也非常难。”
曹成全教授调研时发现,即便被纳入“三有名录”,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仍然面临着不少的困难,很多人并不知道萤火虫被列入“三有名录”,办理养殖备案的流程也不明确。他甚至认为列入“三有名录”本身也缺乏严谨性和科学性:“征集物种名录的时候,信息公开的范围和效果如何?这11种萤火虫是否是最应该首先被保护的种类?都值得细究和讨论。”
雷萍认为,中国对于萤火虫的保护还处在初期阶段,细节上欠缺很多。比如,“很多农村地区也开始做用于照明的亮化工程,这是很好的民生工程,但是没有关注到过亮照明的光污染问题。控制灯光角度和照射范围来减少影响萤火虫这些夜行动物,其实并不难做到。”雷萍补充说:“大部分萤火虫对于波长590纳米(nm)之后光的不太敏感,所以可以设计和使用专门的路灯。目前的道路照明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些。”
产业和人工繁育
一方面萤火虫生存状况堪忧,一方面由于文化传统和愈见稀少,公众对于萤火虫兴趣增长。保护、观赏、旅游、商业买卖,文化活动,及其背后的人工繁育技术、成本和产业化,都引发了关注者的讨论。
曹成全教授反对简单放飞,但是认为既然人们对萤火虫有很多需求,那么只有商业化才能更好保护。他用萤火虫农业带来的好处举例:“很多人知道萤火虫是比较环境敏感的物种,如果稻田、茶园里有萤火虫,说明生长环境不错,污染和农药都少,这就可以促进农产品销售。”
▲浙江省义乌市的一处森林型萤火虫栖息地。近年来,中国各地对这种昆虫的保护力度不断提升。在更南部的九龙国家湿地公园,当地开展萤火虫观赏活动,并倡导游客不要打扰这些昆虫。图片来源:雷萍
而更大的产业作用,在旅游、文化、教育等领域,目前也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地处华南的广州、深圳等地设立萤火虫夜观活动,将赏萤和自然教育结合。浙江省的丽水九龙国家湿地公园,萤火虫分布面积200多亩,推出了不打扰、不捕捉的文明赏萤活动。四川省青神县举办萤火虫节,带动旅游。
不过,曹成全说,萤火虫文旅,想要达到一年多个季节观赏,不是只保护就可以做到的,而又不能大量野外捕捉,那么肯定需要人工繁育。
雷萍自己有养萤火虫。她说:“养殖萤火虫不容易,花很多时间和心力。需要十分了解所养萤火虫的习性。要给幼虫养食物螺,要换水。一场高温下来停电,可能就死去过半。清理食物残渣不及时,也易受真菌感染。”而仍有许多萤火虫的幼虫吃什么,我们至今未知。
也正是由于养殖不易,周期长,养殖成本高,养殖技术至关重要。曹成全的团队掌握至少5种以上萤火虫的养殖技术,可以实现一年多季节的繁殖,规模化之后成本会极大降低。现在与其合作的,大部分是想发展“夜间经济”的景区、商业公司和政府。
嘉辞说:“萤火虫文旅要结合自然教育、科普、生境营造和修复,全链条打通,其保护才能可持续地落在一个地方。”
“严格来说,萤火虫当然是要专门的栖息地保护,”曹成全说:“但是也要发展繁育技术。如果养萤火虫轻而易举,那么萤火虫还珍稀吗?还有人去野外捕捉吗?这个事儿不就解决了吗?!它就是个甲虫,又不是大熊猫。”
近几十年来,全球范围内昆虫数量下降几乎是科学界的共识,萤火虫并不例外。它由于发光而被人们赋予了独特之美,但是美学想象还需要从科学上、政策上和文化上加以保护,才能继续闪光、继续舞。
本文首发于对话地球网站。
■ 刘立灿是对话地球的中国顾问编辑,2023年加入对话地球。他在媒体和非政府组织工作多年。他关注环境问题的社会和政治原因以及后果,也对公民社会、历史和科幻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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