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林孜、莎莉尼·库玛里、法拉纳兹·扎西迪·莫阿扎姆 

中国在上合国家的能源倡议加强了与俄罗斯、印度和中亚国家的区域同盟和能源外交。

▲9月1日，上海合作组织峰会在天津举行。图片来源： Alamy

近日在天津举行的上海合作组织（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sation，简称SCO）峰会上，能源合作被摆在了核心位置 。中国宣布，未来5年将同上海合作组织其他国家一道实施新增“千万千瓦光伏”和“千万千瓦风电”项目。

上海合作组织是什么？

上海合作组织是2001年在上海建立的政府间国际组织。该组织由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首创。如今，成员国还包括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和白俄罗斯。

上合组织最初专注区域安全，但如今已经将其关注议题范围拓展到开发合作。近期在天津举行的上合组织会议上，能源被置于该组织优先议题的核心位置。

除成员国之外，上合组织还有两个观察员国（蒙古和阿富汗）以及14个对话伙伴国（dialogue partner），即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柬埔寨、埃及、老挝、科威特、马尔代夫、缅甸、尼泊尔、卡塔尔、沙特阿拉伯、斯里兰卡、土耳其以及阿联酋。

与中国自2019年以来在上合组织国家投资的1吉瓦太阳能和0.3吉瓦风能相比，这项承诺意味着可再生能源的大幅增长。与此同时，“西伯利亚力量2号”（Power of Siberia-2）天然气管线计划重启。该项目若建成，2030年前后，俄罗斯天然气在中国进口总量中的份额有望提升至三分之一。

中国的能源投资将如何影响上合组织成员国的能源转型？中国与中亚国家和能源巨头俄罗斯的合作是否预示着全球能源格局的重大转变？

为此，对话地球采访了中国、印度、巴基斯坦和芬兰的专家。

柳力（Lauri Myllyvirta）

亚洲协会政策研究所（Asia Society Policy Institute）中国气候中心（China Climate Hub）高级研究员。他还是能源与清洁空气研究中心（Centre for Research on Energy and Clean Air）首席分析师。

中国近期承诺，将在上合组织国家开发总计10吉瓦风电和10吉瓦太阳能项目。这一承诺有望成为中国海外能源合作的重要一步。

长期以来，中国制造商在全球光伏设备供应链中占据主导地位，但绝大多数设备用于中国并未参与开发或融资的项目。此次承诺为中国电力企业和项目开发商提供了契机，使其得以超越单纯的设备出口，延伸海外业务版图。依托国内规模化发展清洁能源所积累的丰富经验，中国企业有望加速可再生能源的海外部署。

目前，中国参与海外清洁能源项目仍主要局限于竞标东道国能源规划内的既有项目。新承诺有望为中国创造契机，使其能够超越单个项目范畴，与合作伙伴政府开展更深入的对话。通过将可再生发电与储能、输配电及设备制造等环节统筹规划，这种对话有望影响伙伴国的整体能源战略。这一转变不仅将提升中国开发商的国际竞争力，也有助于伙伴国提高可再生能源发展的雄心。

自2019年以来，中国海外已投资总计10.4吉瓦光伏项目和7.6吉瓦风电项目。但在上合组织国家内，同期投资规模更为有限，仅有1.0吉瓦光伏和0.3吉瓦风电。这表明，中国投资者在这些市场拓展清洁能源仍有巨大潜力。

2024年，巴基斯坦进口了17吉瓦太阳能电池板。印度新增约28吉瓦风电和光伏装机；就连乌兹别克斯坦也上线了约1.8吉瓦光伏。鉴于上述国家能源需求的快速增长，五年内在所有上合组织国家新增10吉瓦风电和10吉瓦光伏的集体目标，可能仅占其总需求的一小部分。

需要注意的是，上合组织成员俄罗斯仍在对乌克兰发动战争，对俄投资可能面临严重的声誉、外交和道德风险。而与其他上合组织成员国开展清洁能源合作——这些国家迫切需要实现能源结构多元化、提升能源安全并降低排放，这既能巩固中国在清洁能源领域的全球领导地位，也契合全球气候目标。

综上，“10+10吉瓦”倡议可推动中国海外能源合作从设备出口和项目投标迈向系统合作与能源规划。如此一来，既能切实促进上合组织国家的清洁能源转型，又能强化中国作为全球清洁能源合作伙伴的角色。

谢成锴

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苏世民学院研究员

上合组织峰会提出建立“能源、绿色产业合作平台，以及成立新的开发银行。尽管这些倡议仍在早期阶段，但天然气管道项目和金融整合方面的进展却有目共睹。这反映了中国推动多元化发展、巩固其在全球能源和金融领域地位的努力。

“西伯利亚力量2号”管线的重启就是证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的首席执行官表示，已经签署合作谅解备忘录，不过这一消息尚未得到中方确证。中国外交部在发言中仅提到，将与俄罗斯、蒙古“积极推动跨境基础设施和能源项目”，并未披露合同金额、时间线或者准确的输气量。尽管如此，其象征性依然重要。与通过多年政治酝酿才达成最终条款的“西伯利亚力量1号”一样，第二阶段的建设也已从停滞转向推进。

如果项目最终落地，将每年输送500亿立方米天然气，推动俄罗斯在中国天然气进口量中的占比在2030年左右达到三分之一。尽管目前这条管线在商业上还未实现，但依然可以被视作一个地缘政治的象征。该项目能否从备忘录变为现实，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能争取到什么条件、俄罗斯又能接受什么样的条件。

不同于极力避免依赖单一供应商的石油，在天然气领域，中国似乎更愿意接受采购渠道的集中化。在美国依然是世界最大液化天然气出口国的情况下，这让中国可以拥有选择的余地。来自俄罗斯的陆上供应可以帮助中国避免对美国液化天然气及其底层的西方金融架构的过度依赖。

尽管美国加征新关税，印度仍继续购买折扣价的俄罗斯原油，普京近期在中国与莫迪的会晤所展现的融洽氛围便是明证。这表明中国并未孤立无援。亚洲其他国家也在抵制美国施压。

金融是另外一条平行的战线。根据《金融时报》报道，中国监管机构已经告诉俄罗斯能源企业，他们可以在中国市场上发行以人民币计价的“熊猫债”——此类债券首次发行是在2017年。两国之间超过90%的双边贸易已经用卢布或者人民币计价，此举将深化莫斯科对于中国金融系统的依赖，为管线和液化天然气物流提供了抵御制裁的资金渠道。它还有助于推动中国政府的人民币国际化战略，让能源安全与金融主权相互融合。

管道建设、熊猫债以及规避西方压力的液化天然气，表明中国正在将金融工具与能源结合起来，以进一步加强与俄罗斯的联系；而印度继续购买俄罗斯大宗商品的举动则表明中国在这方面并不孤单。市场影响可能还没未立竿见影，但政治方面的信号却不容忽视。

李雨潇

绿色和平东亚海外能源投资项目负责人，常驻北京

要实现上合组织会议提出的风电与光伏目标，必须依托全产业链的深度协作，涵盖风电与光伏的投资与制造，以及中国投资者的融资支持。

尽管中国国内风光装机正迅猛增长，中国投资者在海外投资风电和光伏项目时仍面临重重障碍。他们亟需更强劲的政策支持与保险机制，以保障项目落地。

在工作中，我们多年来长期接触对海外风能和太阳能投资表现出浓厚兴趣的中国投资者、企业和银行。他们普遍反映，受制于有效金融工具的缺乏，加上风险覆盖范围有限——具体而言，海外项目融资结构单一、保险担保缺乏弹性、审批流程冗长，且监管体系与国际技术标准脱节，这些因素共同抑制了投资热情。 

“10+10吉瓦”目标将牵动风电与光伏整条产业链。该协议背后的产业战略已引发广泛关注。虽然外界多聚焦于此类协议对中国清洁技术产能的消纳，但本次协议明确写入了“技术转移”与“经验交流”等关键词，尤为引人注目。

这正是成员国高度关注的战略要点。事实上，成员国的回应声明中对上述内容着墨更多。若中国能与全球南方伙伴实现有效的技术转移与经验共享，便可从助力当地清洁能源产业从无到有发展，最终优化区域能源结构，推动当地乃至全球的能源转型。

鲁奇塔·沙阿（Ruchita Shah）

Ember亚洲能源分析师

印度参加上合组织峰会反映了其参与能源合作的意愿，而中国也寻求将这一论坛塑造为绿色技术合作的平台。对于新德里而言，这项合作确实有助于促进绿色技术的贸易和知识共享。但印度政府仍然保持慎重，以保护其本国的供应链改革。印方将继续追求多元化，避免陷入依赖。该合作将着重确保通过技术转让、融资及联合研发等方式，在印度境内创造价值，而非仅仅扩大进口规模。

目前，印度太阳能装机容量达到120吉瓦，而中国的太阳能光伏组件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印度本国的太阳能电池板制造能力已经从2014年的2.3吉瓦快速提升至2025年的100吉瓦。但印度在太阳能电池（即太阳能电池板的主要组成部分）和电池组件方面依然依赖中国。不过，印度推出了生产关联激励（Production Linked Incentive）计划，以支持国内的电池制造能力。

与此同时，印度日益增加的化石燃料进口需要在更广泛的能源转型背景下加以看待。作为世界上发展速度最快的主要经济体，印度需要在发展驱动的不断增长的能源需求与供应安全之间达成平衡。尽管电气化正在加速，但石油需求将在中期内继续提升。目前官方并设定与降低石油消费相关的气候目标。相反，印度的气候承诺专注扩大可再生能源规模、降低排放强度，以及到2070年之前实现净零排放。当前石油进口量的增长并不与气候目标相悖，因为这些目标的核心在于重塑能源结构并提升能效——主要通过减少对煤炭的依赖来实现。

印度在能源与气候讨论中的影响超越了其对于进口的依赖。可再生能源已经构成印度发电装机容量的一半，其目标是到2032年前将太阳能和风能装机容量分别提升至365吉瓦和140吉瓦。交通、农业和国内能源使用的电气化正在加速。与此同时，针对太阳能、电池和绿色氢能等领域的型号和制造商许可清单（Approved List of Models and Manufacturers）等政策，以及生产关联激励计划均旨在推动供应链的本地化、降低对进口的依赖。

过去数年中，印度已经为绿色转型提供了政策支持环境。竞争性的可再生能源拍卖让印度的电价低于世界众多国家，帮助塑造了其他新兴经济体的国际价格基准和采购模式。印度还联合创立并领导了国际太阳能联盟（International Solar Alliance），该组织如今已经有120个成员国，这凸显其在塑造全球清洁能源治理中的作用。该组织在多边论坛上的倡议强调新兴经济体的公平、可持续转型。上合组织2025年的宣言也对印度“同一个地球、同一个家园、同一个未来”（One Earth, One Family, One Future）的全球愿景表示认同，重申了印度在推动包容性、可持续发展中的领导力。

奥迈斯·阿卜杜勒·拉赫曼（Omais Abdur Rehman）

可再生能源优先（Renewables First）高级顾问、巴基斯坦可再生能源联盟首席协调员

在复杂多变的全球局势下，2025年上合组织峰会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美国已对中国和印度加征高额关税，同时施压俄罗斯结束乌克兰战争，并阻挠印度采购俄罗斯的石油。在此背景下，美国对中国和印度征收了高额关税。它向俄罗斯施压，要求其结束乌克兰冲突，并向印度施压，要求其停止从俄罗斯购买石油。因此，上合组织成员国开始对建立一个平行的全球体系表现出兴趣。中国尤其感到需要一种替代方案。这也是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近期发生军事冲突以来，两国元首首次出席峰会。

受挫于外部干预（包括特朗普声称从中斡旋印巴冲突）的印度似乎正在调整姿态，暗示对中国基础设施支持的开放态度。中国抓住了机遇，主办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大、有24位国家元首到场参加的上合组织峰会，并为上合组织勾勒出超越象征性外交的宏伟愿景。

气候合作成为核心议题。中方倡议设立“上合组织开发银行”，承诺提供 20 亿元人民币无偿援助和 100 亿元贷款；俄方支持多边立场，共同反对霸权。然而，尽管巴基斯坦与印度正遭遇极端气候灾难，峰会仍缺乏联合气候行动或紧急救济的具体机制。

对巴基斯坦而言，峰会或成转折点。《上合组织未来10年（2026—2035年）发展战略》及拟议的上合组织开发银行的获批，为其提供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和世界银行（World Bank）之外的融资选择。

与上合组织广泛的发展目标配合，中巴领导人强调在工业、农业、能源、数字领域开辟中巴经济走廊（China-Pakistan Economic Corridor ，简称CPEC）新机遇。巴基斯坦总理正式宣布推出“中巴经济走廊2.0版本”。第二届中巴企业对接投资洽谈会不仅聚焦电动汽车、石化和钢铁领域，更将健康产业与农业纳入重点合作范畴。

巴基斯坦有望借深化对华合作，通过降低化石资产占比加速能源转型。中国也应推动在巴基斯坦以及其他国家，逐步淘汰煤炭和提前退役煤电。上合组织可以帮助中国聚焦这些目标。

尽管印巴关系的紧张局势人尽皆知，但气候韧性为两国之间的合作带来了少有的机遇。两国当前的洪灾再次证明，这不是选项，而是必须。

印巴之间的持续冲突，以及峰会未能提出联合气候行动方案的事实，意味着艰巨的挑战仍存。但上合组织为两国提供了探讨跨境合作可能性的平台。

本文首发于对话地球网站。

■ 林孜，中国项目总监。她于2019年加入对话地球，曾经担任北京办公室运营总监。她长期从事气候变化和环境政策相关工作，参与并主导了多个气候变化、能源、农业、海洋等领域的传播项目。她拥有伦敦大学学院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硕士学位。

■ 莎莉尼·库玛里（Shalinee Kumari），南亚地区编辑助理，常驻新德里，2022年加入对话地球。在此之前，她曾在BBC印地语频道做数字新闻培训生。她拥有新德里国立伊斯兰大学AJK大众传媒研究中心（AJK MCRC, Jamia Millia Islamia）的融合新闻专业硕士学位。她曾是独立环境记者，非常关注气候与性别、种姓、文化、政治和经济交叉领域的问题。她还有兴趣了解如何让气候变化的论述更容易被人们理解。

■ 法拉纳兹·扎西迪·莫阿扎姆（Farahnaz Zahidi Moazzam），对话地球巴基斯坦编辑，2022年加入对话地球，常驻卡拉奇。在此之前，她曾担任《论坛快报》专栏负责人。作为记者，法拉纳兹专注于以人为中心的专题报道。她曾编辑过固体废物管理、蓝碳、水资源等南亚环境问题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