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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3

菲尔·麦肯纳

白·莉莉

卡特里娜·诺斯罗普

 

11家中国化工厂所产生的一氧化二氮的温室气体效应或相当于数千万辆小汽车的碳排放。曾经的减排努力在国际碳市场无法为减排提供资金后,变得难以为继。一项国际调查试图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辽阳石化厂区夜景图。图片来源:Alamy

 

编者按:

本文于2020年8月6日首发于美国气候新闻网站InsideClimate News,因其调查发现可能对全球温室气体减排具有重要意义,中外对话取得授权翻译并转载该文。InsideClimate News对文章内容负责,中外对话未对内容进行事实核查。

 

2007年12月,美国化学工程师查尔斯·佩里洛克斯(Charles Perilloux)来到中国,帮助一家化工厂安装减排设备。这种设备采用的技术成本低,效果显著,安装后不久就让这家化工厂排放的一种“超级温室气体”迅速降至几乎为零。

 

河南神马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神马公司”)是一家国有企业,生产的己二酸是尼龙和聚氨酯的关键成分,广泛用于汽车零部件、跑鞋等各种产品。工厂在生产己二酸的过程中排放了数千吨一氧化二氮(N2O,俗称“笑气”),这种温室气体的全球变暖潜力值是二氧化碳的近300倍。”

 

根据联合国清洁发展机制(Clean Development Mechanism,以下简称CDM)的记录,神马公司减排带来的效益相当于公路上减少了100万辆汽车。通过CDM项目减少碳排放,公司也获得了丰厚的碳信用额度。

 

根据联合国和碳交易市场的记录,神马公司和另一家规模更大的国有己二酸生产厂通过减排,在五年内出售了价值高达13亿美元的碳信用额度。

 

可是到了2012年,这一切迎来了转折点:联合国项目的资金难以为继了。

 

自那以后,包括这两家工厂在内的中国十一家己二酸生产商的减排情况成为了一个谜。他们生产的己二酸占全球的近一半。

 

神马公司总经理赵铎告诉InsideClimate News,他的公司仍在持续进行N2O减排,但未透露具体减排程度。

 

 

卫星成像和静态空气污染监测无法区别N2O是来自化工厂还是其他源头。中国目前正处在“十四五”规划的关键期,企业经营者和相关部门都不太愿意谈论N2O排放的话题。

 

然而,在经过数十次采访,以及查阅了中国政府、联合国和中国官方媒体数百页文件的基础上,InsideClimate News所做的一项调查指向了一个结论:在联合国清洁发展机制的资金枯竭后,这些企业的N2O减排行动也终止了,即便可靠的低成本减排技术是现成的。

 

如果这些工厂产生的“超级温室气体”都毫不节制地进入大气,那么合计起来这些排放将超过美国人口最多的加利福尼亚州所有乘用车全年的温室气体排放量,以及北京和上海这两个中国最大城市所有汽车的排放量。

 

“对缓解全球变暖有着重大意义”

 

佩里洛克斯在2005年左右第一次来到平顶山这个拥有200万人口的城市。

 

平顶山拥有中国最大、历史最悠久的一座己二酸生产厂,该市所在的河南省位于中原地区,因地处“黄河之南”而得名。虽然该地区被称为中华文明的摇篮,但其锋芒早已被东部沿海城市所掩盖。佩里洛克斯与己二酸生产厂的经营方——神马公司之间的合作,曾帮助平顶山成为中国最大的一个温室气体减排项目所在地。

 

作为一名化学家,佩里洛克斯曾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一直负责杜邦公司的研发团队。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全球最大的尼龙生产商杜邦意识到N2O污染物会对气候产生巨大影响。此后,为了减少己二酸工厂的N2O排放,杜邦牵头发起了一项雄心勃勃、完全自愿的全球运动。

 

2004年,科氏工业(Koch Industries)的子公司英威达(Invista)收购了杜邦的尼龙业务,并延续了杜邦的做法,自愿将其最后一家美国工厂的N2O排放减少了约99%。

 

2005年前后,为了将N2O减排技术授权给其他厂商使用,当时就职于英威达的佩里洛克斯开始走访欧洲和亚洲的己二酸制造商。

 

2006年2月24日,企业代表和政府官员出席河南神马公司的CDM项目听证会。图片来源: UNFCCC

 

经过约两年的努力,他促成了英威达与神马公司的一项协议。根据该协议,神马公司获得了英威达公司化学反应器和催化剂专利技术授权,从而可以将N2O排放转化为无害的氮气和氧气。

 

英威达提供了自己其中一个现有反应器的详细图解。这个反应器是一个可以分解95%以上N2O的高温反应仓,以及一个或多个装满专有催化剂的巨型袋,可供神马公司使用数年。

 

这种催化剂是一种锆金属氧化物,可将N2O加速分解为无害的氮气和氧气。在没有催化剂的情况下,N2O需要在更高的温度条件下才会分解,但那时就会生成更多一氧化氮(NO),而一氧化氮是一种消耗臭氧并可能引发酸雨的污染物。

 

神马公司总经理赵铎称其公司仍在使用这种减排方法,但不再购买英威达的催化剂,而是使用中国自主研发的一种催化剂。

 

佩里洛克斯最后一次前往平顶山之前,英威达组织包括赵铎在内的十几名神马公司员工参加了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奥兰治举办的一个培训课程。佩里洛克斯等人带他们详细参观了反应器的操作和维护流程,带他们乘船游览工厂周边的沼泽地,每晚都共进晚餐,还介绍他们品尝德克萨斯州的烧烤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海鲜。

 

2013年佩里洛克斯从英威达退休,他回忆说神马公司的员工学得很快。

 

“他们每件事都严格遵照我们的要求,”佩里洛克斯说。“美国人的性格像牛仔,喜欢自由发挥,而他们则严格按照我们说的做,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也会弄清楚,确保自己确切理解其中的意图。”

 

2006年1月,神马公司的管理人员在《平顶山日报》上发布公告称该项目是一项能够带来环境和经济效益的项目。图片来源: UNFCCC

 

2006年1月,神马公司的管理人员在《平顶山日报》上发布公告称该项目是一项能够带来环境和经济效益的项目:

 

公告称:“本公司计划引进N2O综合处理设备,将N2O进行分解排放,以利于保护全球环境。同时利用CDM机制向发达国家销售CO2减排量信用额,获得一定经济效益。该项目的实施不仅对本地区局部环境有所改善,对缓解全球气候变暖也有着重大意义。”

 

2007年12月佩里洛克斯再次到访平顶山时曾计划停留数周,帮助神马公司监督减排反应器的首次启动,但第一天之后,他就没什么可做了。

 

“启动非常完美,”佩里洛克斯回忆道。“从反应器开始加热,到全速运转,实现99%以上的转化率,大概也就不到12个小时。一下子就好了。”

 

碳信用额度的“游戏”

 

清洁发展机制(CDM)允许富裕国家向发展中国家的减排或清洁能源项目购买碳信用额度,用于抵消其排放量。

 

从2007年12月到2012年,神马公司的减排反应器和中国石油辽阳石化公司(该公司也通过CDM机制获得碳信用额度)更大的反应器都非常成功。根据CDM的记录,这两个反应器在五年内减少了282269吨N2O排放。根据美国环保署的温室气体等价计算器,这相当于同一时间段内四座燃煤电站的排放量。

 

这些项目同样也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斯德哥尔摩环境研究所(Stockholm Environment Institute)2010年的一份报告指出, CDM机制下一个典型的己二酸减排项目在运营19天后就可以通过向工业化国家的公司出售碳信用额度来收回成本,中国的两个反应器也不例外。

 

当2008年的金融危机来临时,北美和欧洲的己二酸生产商纷纷减产。但面对减排信用额度带来的丰厚收益,包括中国的神马公司、辽阳以及位于韩国和巴西的另两家工厂在内的CDM参与企业几乎都全力投入生产。

 

InsideClimate News的一项评估发现,中国的两个项目在五年内可能为公司创造了近13亿美元的收入。由于他们与买家之间的合同保密,并不清楚他们靠出售碳信用额度具体获得了多少收入。13亿美元的估值是根据出售这些CDM碳信用额度时二级交易市场上的价格估算得出的。

 

之后CDM开始征收管理费,中国政府也开始对两家公司的CDM资金征收30%的税费。这笔税款被投入到中国政府设立的“清洁发展基金”,然后会用于投资其他清洁能源或减排项目。 即便如此,CDM带来的收益仍远远超出这项减排技术的投资运营成本。根据CDM的数据,在缴纳税费和CDM注册费之后,两家公司通过碳信用额度可能仍获得了总计约9亿美元的收入,而从反应器最初建设到随后五年作为CDM项目运营的总成本还不到4000万美元。

 

合作蜜月期

 

在佩里洛克斯的平顶山记忆中,当他乘坐的飞机降落时,这个中部城市被浓浓的空气污染所笼罩,从机场候机楼的一端甚至看不到另一端。

 

2005年前后,佩里洛克斯曾数次到访这里,每次都下榻在企业下属酒店里。每天早上会有一名司机来接他和几位英威达的同事去附近的工厂。工厂坐落于一个很大的工业区,周围都是低矮的建筑、化学贮罐、被烟尘熏黑的烟囱,以及贯穿其间、密密麻麻的不锈钢管道。

 

佩里洛克斯为这个国家、这里的景点和美食深深着迷。他在翻译的陪同下,抽空游览了长城和兵马俑。

 

在神马公司举行的宴会上,他品尝了每一道菜,甚至吃了十几只油炸蝎子,让周围的人倍感惊讶。

 

 

“也没有比小龙虾奇怪到哪里去嘛,”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他说。

 

会议上,神马公司的领导谈到了英威达授权给公司的这项减排技术对气候的益处。佩里洛克斯说,他认为对于公司高管而言这只是个商业交易,但他感觉到年轻员工在某种程度上抱有环保理想主义的想法。

 

对佩里洛克斯而言,两者并不矛盾。“我认为这显然是一件好事,”他说。

 

当时中国的排放量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2006年,中国每10天一座电站的惊人速度新建了一批燃煤电站,超越美国成为全球年碳排放量最大的国家。

 

自此以后,中国的情况发生了扭转,开始推动风能和太阳能发展,并把自己定位为应对气候变化的全球领导者。

 

“副业”如何终结?

 

2010年之后,中国加强了某些领域的气候行动,但控制己二酸生产造成N2O排放的工作却可能停滞了。对己二酸项目和更广泛的清洁发展机制来说,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斯德哥尔摩环境研究所2010年的报告得出的结论是,己二酸减排项目运营19天就可以收回成本。这说明CDM的减排信用额度定价过高,导致全球己二酸市场价格扭曲。

 

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从出售CDM信用额度的副业中获益巨大,然后能够以其他生产商无法竞争的价格向市场倾销己二酸。

 

世界其他地区很多已经减少了大部分排放的己二酸工厂之所以会关闭,恐怕CDM项目也要负部分责任。CDM项目开始之前,英威达是全球最大的己二酸生厂商。但在2009到2015年间,公司旗下五家己二酸工厂中的四家关闭,包括位于德克萨斯州奥兰治的工厂。

 

大约同一时期,中国的工厂数量却从2家增长到11家,相当于全球其他地区主要生产厂商的总和。进口关税政策(而非CDM信用额度)是这些工厂蓬勃兴起的最主要原因。

 

斯德哥尔摩环境研究所的报告发布后,CDM信用额度最大购买者欧盟宣布,由于该方案扭曲了市场价格,欧盟将于2013年起停止购买N2O及其他工业气体的减排信用额度。

 

事实上欧盟是在以此告诉中国和其他从CDM项目中大量获利的富裕发展中国家,他们可以自己为未来的激励措施买单。

 

“绝大多数工业气体项目都位于较先进的发展中国家,他们有足够的能力为那些低成本减排项目提供资金,这些项目之前创造的收入应该足以为它们提供资金,” 这项欧盟条例指出。

 

与此同时,CDM信用额度高昂的价格正在推动发展中国家涌现出大量减排项目,而富裕国家则缩小生产规模以减少购买额外的信用额度。最终结果是碳信用额度供过于求,CDM信用额度价格跌穿底价,从2011年年初每吨二氧化碳当量约15美元下降到2012年底的每吨不到1美元。

 

这样一来,神马公司继续削减排放并向CDM报告减排量的成本超过了其通过碳信用额度赚取的利润。“游戏”散场了。2012年10月,神马公司向CDM提交了最后一份减排报告。三个月后,辽阳石化也提交了最后一份报告。

 

相当于2780万辆汽车的排放

 

碳市场瓦解后,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减排工作就变得难以为外界看清了。

 

2018年辽阳石化下属研究所一名成员参与的一项研究中提到,该公司使用的N2O催化分解装置是“国内目前最大的温室气体减排装置”,但尚不清楚该设备目前是否仍在运行。

 

辽阳石化和神马公司的两个减排项目获得CDM信用额度的时候都得到了官方媒体的报道。然而,CDM机制结束后,中文媒体网站上却再难找到任何有关这两家企业常规使用减排技术的报道。

 

德国应用生态研究所(Institute for Applied Ecology)2014年的一份报告得出结论称,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工厂“停止温室气体减排的风险都很高”。CDM信用额度价格暴跌,加上政府没有出台限排法规,都使这些公司失去了减排的经济动力。

 

报告还指出,到2014年中国还有其他五家没有参与CDM的己二酸工厂。“这些工厂没有一家在削减自己的N2O排放,”报告总结道。

 

江苏省一家工厂内,工人正在处理用在编织袋上的尼龙线。图片来源:Alamy

 

报告主要作者、CDM执行委员会成员兰伯特·施耐德(Lambert Schneider)认为,如果国家制定法规或出台其他激励计划,减排项目可能会继续下去。但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减排设施不仅不能创造收入,每年还有运营成本,单纯从经济角度来看,两家公司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减排。

 

2014年初,环境保护部在出版的一本书中提醒称,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工厂可能会停止减排。“从企业的角度考虑…如果CDM项目在国际市场交易机制受限,而国家没有出台相关限排政策,则产生的N2O气体将不会被分解消除,而是直接排入大气中。”书中写道。

 

生态环境部的专家杨礼荣是该书己二酸相关章节的主要作者,他提出了中国未来可能实施的两种减排设想。笔者试图联系杨礼荣请求置评,但没有成功。

 

第一种情况下,政府将利用从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CDM收入中征得的税收继续为两家公司减排提供资金至2020年。

 

“减排收入的30%归国家清洁发展机制基金管理中心,用于支持国内应对气候变化相关的活动,”书中写道。“因此,建议政府未来对独立的工业N2O减排项目予以财政和政策支持。例如,返还一部分CDM资金用于支持拥有一定规模的公司减少排放,或为他们的电力成本或能源消耗提供一定补贴。”

 

据InsideClimate News分析,五年间政府对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CDM收入征收的税款支付两个项目每年总计320万美元的维护和运营成本应该绰绰有余。

 

中国清洁发展机制基金没有回应置评请求。InsideClimate News在回顾了该基金2013至2017年的年度报告后发现,其中没有向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拨款的记录,但报告也没有详细列出其所有拨款项目。2013至2017年的年报也是目前可获得的最近的年报。

 

 

一位曾经帮助清洁发展机制专门研究非二氧化碳温室气体减排的生态环境部官员告诉InsideClimate News,据他了解,工厂不再参与CDM后并未收到官方的减排补贴,并指出他对N2O减排的监督工作参与不多,因此了解有限。

 

根据2014年出版的这本书中所设想的第二种减排情景,中国可以要求所有公司减少自身排放。但根据采访和记录,中国没有实施过此类规定。然而,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2013年发布的指导意见确实要求所有己二酸制造商向政府报告N2O排放量。

 

InsideClimate News向国家发改委提出申请,希望能够提供排放数据,但没有得到回应。2016年,政府发布指令,要求己二酸生产和其他工业源头造成的N2O排放到2020年达到峰值,但目前还不清楚该政策的执行情况。

 

2014年出版的这本书中有一张图表,绘制了两种减排情境下以及没有采取减排措施的“基线”情况下己二酸生产企业的N2O排放走势。

 

按照书中的基线情况,到2020年,己二酸生产企业年排放将达到12846.4万吨二氧化碳当量,而根据其他国家气候研究人员使用的更加保守的换算方法,年排放量则达到12349.1万吨二氧化碳当量。美国环保署的温室气体等价计算器的计算方法则更为保守,每年相当于2670万辆汽车的排放量。

 

市场分析公司Maia Research向InsideClimate News提供的2019年中国己二酸产量估值表明,鉴于中国在全球己二酸产量中所占份额越来越大,排放量可能会更高。根据该产量数字,假设不采取N2O减排措施,工厂的排放量将相当于12890.7万公吨二氧化碳当量,即2780万辆汽车的年排放量。

 

缺乏标准

 

通过采访企业代表得知,中国11家己二酸生产厂中有六家(包括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的工厂)使用了催化剂分解法或其他减排手段,包括捕获N2O并将其出售给电子产品制造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大气排放。

 

然而,关于N2O的减排总量却很少有人知道或评论。上述六家声称自己采取了减排措施的工厂中,有三家公司的代表拒绝发表意见。因此,有关这三家企业的相关资料是由一位业内人士提供的。11个厂家中有一家的代表称,不止他们厂没有采用任何减排技术,其他厂家也没有。

 

一位在中国己二酸行业工作了30年的业内专家告诉InsideClimate News说:“中国没有氧化氮的标准,这是关键问题……中国政府重视什么事情肯定会解决什么事情。” 最出名的两家公司是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2018年辽阳石化下属研究所的一位工程师在参与撰写的一篇研究报告中提到,该公司仍在使用德国巴斯夫授权的催化剂,每年成本为140万美元。

 

但巴斯夫发言人奥利维亚·刘(Olivia Liu)表示,2008年CDM项目安装的催化分解反应器启动后,巴斯夫曾多次向辽阳石化提供催化剂,但也只是在“该机制停止之前”。根据记录,2012年底之后辽阳石化就不再参与该机制。

 

而神马公司总经理赵铎则称公司仍在继续减排,不过使用的是自己的催化剂。

 

多年来,中国公司和政府研究机构一直热衷于开发自己的N2O减排催化剂,从而降低减排成本。中国环境保护部2014年出版的书指出,外国催化剂高昂的成本是N2O减排“主要面临的困难”。辽阳石化的研究人员在2018年的报告中敦促公司探索其他方案,而非继续进口昂贵的催化剂。

 

2015年北京化工大学研制的一种成本更低的国产催化剂获得了国家专利。据2016年陕西省西北化工研究院主办的学术期刊《工业催化》上发表的一篇研究报告称,这种催化剂在神马公司的工厂试车成功。

 

然而该报告称,由于缺乏监管要求,国产催化剂尚未大规模应用。

 

“但由于目前并未严格控制N2O排放,技术只停留在实验室及中试研究阶段,工业化应用尚未开展,”研究称。

 

 

神马公司如果将新的国产催化剂用于CDM时期建设的催化反应器,那也还是无法减少所有的排放。2007年神马公司的CDM项目启动以来,该公司的己二酸产能增长了近10倍,其中三分之一的产量是由附近的二厂生产的。神马公司目前是中国第三大己二酸生产商。佩里洛克斯称,英威达安装的催化反应器的处理能力仅略高于该公司N2O总排放量的一半。

 

但据赵铎称,神马公司已经开始对“少量”N2O排放进行捕获和净化,并重新应用于电子工业。

 

俗称“笑气”的N2O,可用做牙科麻醉剂,另外还可用于半导体和液晶显示器制造,以及奶油等食物的发泡剂。

 

近年来,这种气体还在中国成为一种风靡夜店的“毒品”。但N2O各种用途的市场很有限,作为己二酸生产过程的副产品,只占其产量的一小部分。

 

中国的行业新闻报道和平顶山市的环境评估显示, 2017年,一家外地公司开始帮助神马公司捕获其一小部分的N2O排放。2019年秋,另一家公司开始建设第二座更大的捕获设施。公开记录显示,这两个设施每年能捕获多达2.1万吨N2O。按照神马公司的总产能计算,这大约相当于其总排放量的16%。

 

河南神马尼龙化工有限责任公司的母公司神马集团在2020年的股东报告中提到了这些N2O回收设施和CDM设施,但没有提及任何使用催化剂和化学反应器的减排措施。 假设神马公司的N2O捕获设施满负荷运作,并使用上文提到的2014年环境保护部那本书中最保守的N2O排放数据,中国己二酸工厂排放的温室气体可能相当于2530万辆汽车的排放量,这一数字超过了美国加州、北京和上海所有车辆的总和。

 

“值得深究的话题”

 

2018年12月,中国向《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提交了一份正式的温室气体排放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气候变化第二次两年更新报告》是一份高级别的国家信息通告。报告提供的2014年中国化工行业N2O排放量为31.1万吨,这也是能够查到的最近年份的官方统计数据,其二氧化碳当量为9267.8万吨,符合环境保护部2014年书中假设不采取减排措施的情况下己二酸生产的N2O排放量。

 

根据环境保护部2014年出版的这本书,这些排放大多来自己二酸生产。“如果这些己二酸工厂都有减排措施,就不可能”产生如此大的排放,位于奥地利拉科森堡的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Applied Systems Analysis)温室气体高级研究员威尔弗里德·维尼瓦尔特(Wilfried Winiwarter)说。

 

维尼瓦尔特表示,N2O排放的政府统计数字如此之高,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是,中国在统计时可能只是根据己二酸产量计算N2O排放,而没有与厂家核实其是否采取了任何减排措施,维尼瓦尔特说。

 

第二种可能是中国的己二酸工厂正在减排,但官方不将其计算在内,维尼瓦尔特说。

 

中国可能“让这些公司在书面上表现出没有减排,从而为今后宣布减排并获得收益留下余地,”维尼瓦尔特说。

 

这种情况取决于未来是否会有一个类似于CDM的碳信用交易计划,让现有的己二酸工厂能够出售信用额度。维尼瓦尔特表示,目前没有一个已知机制正在考虑允许开展此类碳信用交易。

 

第三种可能就是,政府数据是正确的,“这些排放确实发生了,”维尼瓦尔特说。

 

维尼瓦尔特和研究所的同事开发的一个广泛使用的排放模型——温室气体与空气污染交互和协同效应模型中假定中国40%的己二酸工厂采取了N2O减排措施。另一个著名的减排清单——全球大气研究排放数据库(Emission Database for Global Atmospheric Research)假设中国己二酸工厂排放的所有N2O都经过了减排处理。

 

但维尼瓦尔特承认,这些假设只是推测性的。“己二酸生产和相关的N2O排放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课题,”他说。“但我是科学家,不是侦探,我没有办法给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

 

低成本减排机遇

 

2016年,中国政府表示,将确保己二酸生产的N2O排放量在2020年达到峰值。但位于美国华盛顿特区的智库组织——世界资源研究所(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2019年的一份报告预测,如果中国己二酸工厂的N2O排放继续沿着目前的轨迹发展,假若不采取减排措施,那么未来十年N2O排放量将增长超过60%。

 

今年以后实际排放量是继续攀升,还是趋于平缓,还有待观察。但世界资源研究所指出,中国可以更进一步,未来十年将己二酸工厂的排放降至几乎为零。

 

“己二酸生产高度集中,管理起来相对容易,”报告称。“中国己二酸生产厂减排系统安装率到2030年可以达到100%。”

 

 

报告计算得出的减排成本为每吨二氧化碳0.12至1.35美元。对于神马公司和辽阳石化这种已经安装了催化反应器的工厂,成本甚至会更低。因而这是最价廉物美的温室气体减排方式之一。

 

相比之下,通过建造风力涡轮机或太阳能发电装置来取代煤电站,以可再生能源消除二氧化碳排放的成本为每吨20美元以上。用碳捕获和储存技术改造现有燃煤电站的成本是每公吨80美元以上。

 

虽然N2O减排成本低,但也不可小觑。CDM的记录显示,神马公司的反应器耗资1000万美元,每年的运营和维护费用为110万美元。

 

过去十年,随着企业以及全国上下各级政府大力发展经济,中国的己二酸生产能力激增,造成产能过剩,己二酸生产利润十分有限。

 

随着近年来中国经济增长放缓,国家刚开始从新冠疫情中恢复,如果没有政府要求,企业很难会额外投入减排成本。

 

世界资源研究所报告发布之际,中国政府正在制定未来五年的经济发展蓝图,也就是“十四五”规划。“五年规划”一直是一份针对经济活动的雄心勃勃的目标性文件,如今减排在其中所占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中国官方媒体称“十四五规划”对全球可持续发展而言,是“地球上最重要的文件之一”。

 

与此同时,中国还在准备公布自己新的《巴黎协定》承诺,其中可能包括如何处理N2O等“非二氧化碳”排放。中国目前的承诺和五年规划侧重于二氧化碳减排。

 

 

世界资源研究所报告作者宋然平表示,中国还应该关注非二氧化碳温室气体减排;关注甲烷、氢氟碳化合物这种冰箱和空调中使用的强效温室气体、以及N2O等污染物。

 

“如果将中国的非二氧化碳排放单独看成一个国家,将成为全球第七大温室气体排放国,”宋然平在去年9月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为了有机会将全球变暖控制在1.5摄氏度以内,各国必须在2050年之前将温室气体排放降至净零。宋然平告诉InsideClimate News:减少非二氧化碳排放“提供了一系列低成本的可行技术,应该加以应用。我们认为非二氧化碳减排是中国展示其气候行动良好势头的绝佳机会”。

 

结束减排:“不合情理”

 

对于十多年前为神马公司提供减排技术授权的佩里洛克斯而言,工厂可能停止使用该设备的想法是“不合情理的”。

 

“已经赚了那么多钱,却不再继续使用这项减排率达到99%以上的技术,一想到这些就让我烦心,”他说。

 

佩里洛克斯表示,即使没有CDM带来的收益,继续使用这项减排技术也是应该做的。

 

佩里洛克斯曾供职的英威达在德克萨斯州维多利亚仍有最后一家己二酸工厂。该厂的减排率仍在99%左右。美国另一家仅存的己二酸生产厂是奥升德高性能材料有限公司位于弗罗里达州彭萨科拉附近的工厂,该工厂的减排率为75%。公司管理人员称,他们计划从今年夏天开始,通过采用新的排放控制措施,主动将减排率提升至95%以上。

 

“减少N2O排放的成本非常便宜,我们当然认为这是应该做的,因为不会花太多钱,”佩里洛克斯说。“相比什么都不做可能带来的负面宣传,这实在太便宜了。”

 

 

翻译: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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