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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5.2016
石毅
 
为了给矿产开发等经济活动让路,卡山保护区在过去10年中一再被调整,中国最佳环境报道奖的“年度最佳记者” 石毅报道。
 
准东煤田,一辆装满煤炭的货车扬着尘土驶出厂区。图片来源:澎湃新闻/许海峰
 
本文作者石毅获得中外对话“中国最佳环境报道奖”的“年度记者”大奖。
 
颁奖词:鉴于她在2015年的杰出表现,中国最佳环境报道奖评委会将“2015年度最佳环境记者”授予石毅。
 
在新疆北部准噶尔盆地东北部,做动物行为学研究的中国科学院研究员杨维康曾经一次次与成群结队的蒙古野驴、鹅喉羚等有蹄类动物相遇。这片被卡拉麦里山、戈壁、沙漠和丘陵包围的地区,有着对人类生存来说极其严苛的自然条件,却是珍稀有蹄类的乐园,早在1982年就被划为新疆自治区级卡拉麦里山有蹄类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简称卡山保护区)。
 
不过,为了给矿产开发等经济活动让路,卡山保护区在过去10年中一再被调整。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近日从新疆自治区林业厅、环保厅了解到,自治区人民政府已于4月17日批复其第六次调减,原本总面积为18908平方公里的保护区,多次“瘦身”后调减为12825.35平方公里,削减了近1/3。        
 
自2005年第一次面积调整开始,保护区北纬45°线以南准东地区成为西北的大型煤炭基地,已经有多项研究证实,随着开发进程推进,有蹄类动物在那儿已经难觅踪迹。 
 
环保人士担心,伴随着第六次调整,新的工业园区会使动物栖息地进一步碎片化,让整个保护区步准东的后尘。
 
挤入保护区的工业区   
 
准东工业区准东铁路沿线一处野生动物的尸体。在远处铁路下方是规划为动物通行而设置的通道,但某些地段的通道“狼都不敢过”。澎湃新闻/许海峰
 
卡山保护区正站在“十字路口”。     
 
今年2月16日至25日春节假期期间及前两天,新疆自治区环保厅在官网公示了该保护区第六次调整方案。
 
尽管不断有学者、环保组织和志愿者提出质疑,在4月17日,这一方案仍然获得新疆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复同意,但此消息尚未在相关部门官网公布。       
 
在被称作五彩湾的地方,一条公路自戈壁中穿过,北面是卡山保护区,南面则是准东开发区耸立的厂房和冷却塔。
 
公路路基下每隔几公里便有动物通道,但新疆一位不愿具名的物种专家叹息说,据他多年的观察,由于南面人类活动愈加频繁,几乎没有动物会利用这些通道。       
 
时间回溯10年,现在的准东还是无人定居的荒野,是卡山保护区最南边的部分。这个原本呈完整长方形的保护区,分别在2005年、2007年、2008年、2009年、2011年以及最近的2015年4月六次被调减。因地底下蕴藏的煤,如今,它北纬45°以南一块已经被建设为大型煤炭基地,北纬45°以北的区域中间被划出3块,更多的煤炭、黄金和被称作“卡拉麦里金”的花岗岩即将被开采出来。
 
卡拉麦里山是横亘于保护区中部的低山,保护区因此而得名。它的东部是砾石戈壁,西部则连着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在那里大型有蹄类是标志性的生物类群,但凡在卡山保护区附近住过一阵子的人都知道,想要碰上它们并不难。翻开《卡山保护区综合科学考察》报告,仅仅哺乳动物一类,这里就有国家一级保护物种雪豹、普氏野马、蒙古野驴、赛加羚、和北山羊等14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鹅喉羚、盘羊等39种。在这些哺乳动物中,列入中国濒危物种红皮书的有9种,其中野生种群灭绝的2种,濒危4种,易危3种。        
 
正是这种将工业区置于保护区中间、人为隔断动物生境的调整方案遭到了质疑。作为环保厅组织的保护区调整评审专家组组长,杨维康给出的评审意见之一是,“(调整后)保护区将形成3个大窟窿,违背保护区建设原则,严重影响保护功能的实现。”
 
被挤占的栖息地
 
宝龙石材公司在卡拉麦里有蹄类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打下的界桩。澎湃新闻/许海峰
 
10年以前,杨维康和他的团队在保护区调研,在准东,“3天时间里能看到大大小小上百群鹅喉羚,2009年以后(准东开发始于2006年),同样的季节,只看到两三群。”过多的人为干扰让杨维康感到失望,此后他便将研究转移到了其他地区。
 
一篇新疆环境监测中心站王德厚发表于1993年的论文如此记述过去的“盛况”:在一次调查中,目击154头野驴在桥木稀拜洼地水池中饮水以及玩耍的壮观场面;在火烧山一次调查中,在一个水坑旁边观察,从中午12时至下午19时,7小时里见到来此水坑喝水的鹅喉羚765头、野驴60头(桥木稀拜和火烧山均为保护区内的地名)。
 
《中国国家地理》曾经将卡山保护区喻为“观兽天堂”。国道216几乎从原保护区的西南角贯穿至东北,即使是普通的游客,有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而看到动物成群结队迁徙的情景。根据保护区阿勒泰观测站的研究,冬季野生动物越过卡拉麦里山到南部的准东地区过冬,而在夏季,则根据水源地等情况,有东西向迁徙的习惯。        
 
而如今,在准东,露天煤矿所堆砌的多处煤矸石山已经变得如楼房一般高,更多的煤矸石还在不断地倾倒出来。运煤的卡车日夜不停地在各个煤矿之间穿梭,扬起的烟尘让人误以为闯入了沙尘暴之中,也将整个戈壁染成黑色。   
 
只有离开了准东才能想象那里被开发前的样子,在它的北面是一片长满了黄色、绿色、红色戈壁植被的荒原,不时能遇到野生动物的残骸,那上面还有被狼牙咬过的痕迹。        
 
新疆环境保护科学研究院王虎贤等人2015年发表的《卡山保护区野生动物适宜性生境变化》表明,由于受到公路、矿区、工业园区干扰和影响,卡山保护区的适宜性生境已经从2000年开始至今减少了45%,尤其是2007年以来呈加速下降趋势。《卡山保护区综合科学考察》报告亦证实,多年的观测表明,准东已经见不到有蹄类活动。        
 
在杨维康看来,此次削减出去的主要区域位于216国道以东,是除了准东而外另一个重要的动物越冬场所,“这块凹地在冬季的平均气温比其它地区高,而且北风吹不进来,在它们失去准东的越冬地之后,如果再没有这一块区域,就是雪上加霜。”        
 
来自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的马鸣长期在卡山保护区进行猛禽研究。“别忘了卡山上还有众多的金雕、秃鹫,除了偷猎,开矿、采石的影响也非常大。”他对澎湃新闻说。金雕与秃鹫分别为国家一级和二级保护动物。马鸣的研究发现,自2004年开始,金雕的数量在卡山保护区不断下降,到了2012年,所有的巢穴都空了。在保护区调整的评审会上,这位专家不禁站起来拍桌子,因为本来是负责监督管理保护区的行政部门,都站在开发商的立场上说话。        
 
为保护区调整而提供决策的《卡山保护区科学考察》报告中说,保护区内的保护动物在准噶尔盆地广泛分布,即使保护区调整,动物的种类不会明显变化。这份报告还说,这次范围和功能区调整,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原有生态系统的完整性,最大限度保存了野生动物原有栖息地,因此它主要是使动物的分布发生较大变化,其它的影响则较小。 
 
默许的开发
 
该区域石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卡拉麦里金,底色为浅黄色,黑色色调匀缀其中,美观而又素雅是很好的饰面花岗岩资源。澎湃新闻/许海峰
 
事实上,不论保护区调与不调,矿产勘查、采石等活动都早已存在。   
 
3月29日,新疆自治区林业厅网站上连续公开了“同意卡拉麦里1号金矿勘察项目工程等数个金矿勘察进入原有保护区”的批复。1号金矿的位置,正是落在第六次调减出保护区的范围中。
 
澎湃新闻实地走访,发现在5月底,项目实施地,工人的生活区和金矿的一些基础设置已经建成。一名自称是金矿副矿长的工人告诉澎湃新闻,金矿的建设自2014年就开始了。        
 
在从保护区调整出去的另一部分,黄黑色的巨大花岗石已经被开采出来堆放在一旁,地面留下众多几十米深的大坑。        
 
在杨维康看来,如果说让保护为涉及重大民生的项目如能源让步还可以商榷,那么花岗岩的开采则让他无法理解。“新疆的花岗岩分布较广,为什么就一定要占用保护区呢?”        
 
国家《自然保护区条例》规定禁止在自然保护区内进行开矿、采石、挖沙等活动,但是,法律、行政法规另有规定的除外。卡山保护区阿勒泰保护站在答复环保组织“让候鸟飞公益基金”关于保护区内的开采是否涉嫌“未批先建”时说,部分开采拿到了行业主管部门的审批,但在保护区正式调整前,按照《自然保护区条例》,不合法的开采项目已经清除。   
 
但是,2015年2月27日新疆自治区环保厅上报给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卡山保护区面积调整审查意见透露,从2008年到2015年,在此次调整的区域内已经设置矿权36个,投入勘探开发经费1.2亿元,引进了山东招金集团、招远昌林实业有限公司等。这份意见还说:“以上区域采矿权和探矿权已成事实,该区域已不适合野生动物栖息,实际上已失去保护功能。”     
 
参与评审的另一位专家新疆环保老科教工作者协会马志成对此说:“调整就是手续上合法化。”他向环保厅提了19条书面意见,认为保护区调整总体上是不合适的,但是开发已经成为现实,考虑到虽然多块区域被缩减,但保护区北边又增加了一块区域,南边一旦更深入地开发,动物只能向北迁徙,最后他签字表示了同意。 
 
被质疑的评审委员会 
 
216国道附近的一处石材场,石质精美,又埋藏于浅层地表,开采成本低。目前,这片区域约有5-6处采石场被当地企业“勘探性”开采。澎湃新闻/许海峰
 
在卡山保护区,上演的依然是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相冲突的剧本。保护者担心,新削减的区域将会成为下一个准东,有蹄类将被迫迁徙。        
 
“一个保护区前后被调整了6次,全国大概没有第2个。“马鸣说。     
 
卡山保护区所在区域分属于新疆昌吉州和阿勒泰地区,而此次调整的区域则主要在阿勒泰地区富蕴县行政区划内。       
 
推动此番保护区调整的主要力量正是当地政府。富蕴县发给自治区林业厅《关于卡山保护区功能区面积调整的承诺函》说,富蕴县近年来引进的一些重大投资项目都位于卡山保护区内,为此该县承诺在削减了保护区面积后,将保护区北部界线延伸,以弥补一些“损失”。澎湃新闻还了解到,在自治区环保厅召开的专家评审会上,富蕴县所属的阿勒泰地区行政公署专员对参与评审的专家说:“阿勒泰只有一个经济增长点(指矿产)……所以这个资源必须合理的利用,合理的保护,促进当地经济的发展。”   
 
富蕴县推动保护区进行第6次调整始于2013年。新疆自治区林业厅自然保护区和湿地管理办公室李爱华对澎湃新闻说,林业厅分别在2013年和2014年组织了2次专家评审,因为最初的调整方案削减面积太大,只有1位专家表示同意,随后方案返回修改,削减面积减少,才在第2次评审中获得绝大多数专家同意。“作为主管部门,我们对保护区的感情更深,也不愿意看到它调减。”她说。
 
调整方案在林业厅获得通过后,于2015年2月进入新疆自治区环保厅自然保护区评审委员会的评审。在那一次有32位专家参与的评审会上,仅仅有4人投了反对票,其余28人表示赞成。
 
不过,评审委员会的组成却受到来自内部的质疑。马鸣说,绝大部分专家都来自于行政部门,如自治区环保厅、自治区林业厅、自治区发改委、自治区国土资源厅、自治区建设厅、自治区财政厅。一位不愿具名的评审专家给记者发来短信说,目前还是行政决策等说了算,专家是陪衬。马鸣还表示,卡山保护区的多次调整只有最近的第6次增加了专家评审环节,过去连评审都没有。     
 
在质疑此次调整的环保组织“让候鸟飞公益基金”工作人员田阳阳看来,整个决策过程缺乏公众参与,一项酝酿了2年的保护区调整,只在最后时刻做了公示,而且公示期的大部分时间为春节假期,这份公示能有多少人看到就打上了问号。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教授常纪文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由当地政府选出来的评审专家不可避免会出现为当地政府说话的情况,在决策过程中引入公众参与是必要的,“在当前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环保为经济让路的情况有所抬头,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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